多年了,母亲上楼时从来不用指纹触动楼道里照明的灯。
许多个夜晚,待群萤已扑飞在我的窗前,才盼得母亲归来的脚步声。我推开门,探身出门框唤她,屋内的光斜斜地打在楼道的墙上,狭长的楼道尽头传来母亲的回应与她急促的脚步声。她不点灯,任月光拉出一条长长的影。我为她触亮家门口的楼灯,听着她的声息一点点地靠近。楼道灯亮了又熄,熄了再亮,直至她出现在那个灯光覆盖的转角,在橘黄的光晕中朝着我的方向仰起面庞。
怎么不开灯?我问。
快进去。她不搭话,只催促着说道,外面冷。
于是,总是匆匆地,家门阖上,屋内灯光暖暖,楼道灯光灭了。而那个问题,她总不回答。
后来我发现,母亲的轮廓,好像总掩映在昏暗之中。
曾经在下着大雨的午后,阴沉的天色里,母亲坐在饭桌边,把我废弃的草稿纸装订成册,在空白处记录着琐碎的家庭开销。我轻轻地走上前为她开灯,她忙抬头对我说:不开,不开,看得见。
曾经有很多个黄昏,母亲对着窗台收拾采蔬的背影逐渐暗淡在昏沉的幕色里。我在她身后打开厨房的灯,她回头急急地说:不用,关了,我这就理好了。
曾经无数个深夜,母亲为了不因脚步声而打扰我,只穿着薄袜在家里走动着。而每每我合上作业走出书房,一片漆黑中,她总迎上来。洗脚吧,妈妈帮你把水烧好了。夜色中,我只看得清她的眼睛。那双眼睛被窗外稀薄的月光映照着,清清亮亮的。
于是,我常常想,母亲是习惯了黑暗,也因此才不点开楼道的灯吧。
直至一个周五的傍晚,我拖着沉重的行李从学校回家。楼道里,母亲拎着新鲜的食材走在前面,一串钥匙在手中叮叮当当地响。我拉扯着行李,笨拙地跟在后面,狭窄的楼道与皮箱不轻不重地触碰着。
妈,开灯!我说。
哦。她默默地应着,用手指奋力地点着那一块小小的感应区。
灯却不亮。
坏了?我走上前去,费力地腾出一只手,轻触一下,整个楼层豁然亮起。
你轻点碰它才会亮。我说。
哦。她轻声应着,继续向上走着。而许久,到了下一个转弯的楼层,站在开关旁,她却开口道:妈妈的指纹这些年洗衣服做家务啥的都磨掉了,触不开这灯了。
我愣神。
幼时伏在她膝前,在她摊开的手掌心上一个个数着手斗的记忆还鲜亮如昨,而那双手上曾经细腻的纹路如今已模糊不清了吗?
月亮还没出,楼道里只借了路灯的光。我也不点灯,只跟着母亲的脚步,跌跌撞撞地走着,身边回荡着皮箱与老墙的撞击声。
是什么样的劳作能把那生命记忆般的纹理逐渐抹去?是多少个年岁里日夜的沉积,把那些指尖的迂回慢慢藏匿?
我想起那双手了。
就是清早唤醒我时,轻抚着我的前额的,那双如未打蜡的木材一般的手。
就是寒冬深夜,当我终于钻进被窝时,不犹豫地拥抱冰冷的我的,那双粗麻布一般的手。
是那双总沾满面粉的手,总持着针线的手,总浸泡在冷水里的手。
是我在呼唤时,随时伸向我,并紧握住我的那双手。
那双可以为我打造出一整片荫翳的手!
然而,这双手如今却无法为自己掌一盏灯!
又一个清晨,待我醒来,母亲已去上班,桌上有一张字条,是她的字迹:起来吃饭,包子和地瓜在蒸锅里。
我掀开锅盖,热气弥漫,此刻手机响起,又收到她的短信:妈妈今天晚点到家。
好的,妈妈。就让我等你回来吧,在楼道里为你点亮回家的路。
你会相信的吧?手掌的纹路迷失了,却会有一条新的路期你蔓延开来。而路的最前方,是我,举起手,为你掌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