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个时刻,我感到,那些过去的日子,像是阴天的天幕下,迎面向我拍打而来的潮湿水汽。水汽在傍晚,形成灰色的、昏暗的世界。而我行走在其中。
向着被雾气稀释的白色灯光走去,灯光是模糊的,却又像回光返照时眼前浮现的幻觉,把画面一帧一帧地呈递到我的眼底。那个阳光已然泛黄发蔫的春天,春天的人、田野,在我眼前变成无数飞速滚动的幻灯,播放着色彩鲜亮到几乎失真的老电影。
那时候是初春,既有和煦灼暖的日光,又有吹过萧萧树林的凉风。幽暗深沉的林子在风里低语,叶片一点点从另一个世界抽离出来,在逐渐暖热起来的气流里拍打着。我和他们,几个从小就稔熟的伙伴,抱着书,挤在周五放学的人流里,走向外面的世界里去。
我们三四个人坐在一辆车上,就这样,从很快就要离开的校园里顺理成章地逃离出来。如释重负的轻松与目睹万物复苏的喜悦交织,更让我们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。说说笑笑之中,车子穿过绕城高速,经过许多我从未走过的道路。坑坑洼洼的街道,邋遢的房屋,返青的田野,还有我熟悉的河流,都是车窗外飞逝的风景。阳光从西边直直地照射过来。
就这样,车子把我送到桥下。我下了车,看到了我从小就毗邻而居的河。如今,河的水位已经下降了,臃肿的河床暴露在空气里。而在那一天,河水不仅涨满,且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绿色,像是一锅奇异草熬成的浓汤。
就像一场属于自己的戏剧,已经在脑海中排演了无数次。我告别了伙伴,便拎着小箱子往北岸外婆家走去。当我去回想的时候,一切就是那样的自然而遥远。走过那条柏油路,绕过长着蒺藜的弯口,抬头,就可以看到楼上那白色的窗框
在那些春天的晚上,我会在吃过晚饭后,走到窗户边上,靠着窗框,看一段时间的河水。河水流淌的声音细微至极,对岸的灯火在水里闪动。然后,我回到屋子里,一边剥着蚕豆,一边和外婆聊天。那种感觉,就和列文同农民一起割禾草一样,简单,平和。
近乡情怯,心是安静而甜蜜的。
今年入秋以来,连续的阴雨已让我几乎忘却明朗洁净的夜空,但当我想起那个潮湿而温暖的春天,世界的颜色又鲜明起来了。我打开窗户,看着无边无际的夜空,看着淡淡的云翳,那是枯黄的远空向我倾诉的一句含混不清的话。居于城市一幢楼的阁楼,屋宇之外的空地狭小安全。在清朗的夜晚,我常常站在那里观天赏月。城市的深夜,与外婆家不同。楼宇之间的街道不是河床,那里流淌着的,是虚幻失真的繁华与无法停息的声响。但是我想,心里唱着歌的时候,世界的声音就远了。
春秋如一,月亮总是不分昼夜地在天空沿绕弧线前进,并不留下轨迹。然而在那个春天,在我疲倦地返回家中阁楼,不曾想过会看到它的时候,月亮却出现在了东南天空,将升至天穹顶。仰头望向天空极处,深邃的空间无法揣测,而那更加让我忘却恐惧。
站在秋天里,春天对于我就显得像是一种希望。让我看到自由,而自由是值得追求的。那个春天,像一抹清水,洒在宣纸上,只有极为清淡的痕迹。等它干透了,那一处的纸张便变得毛糙。用我的手指轻轻拂去纸屑,只留下纯净的、发黄的纸面。